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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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皇帝与皇后,在长安的南内,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冲突。皇后武媚娘在二十多年的宫廷生活中,第一次发了脾气,以前,她对皇帝总是驯顺的。但是,这一次却不同了,她向皇帝发出咆哮,随后,立刻命驾东都。

这是突然事件,宫廷中,人人都为皇后独自命驾东都而讶异着。人们以为皇帝必然会劝阻,可是,李治在太极殿,作出置若罔闻的神气。

于是,武皇后调了三千北门禁军护驾,另率仪卫两千,浩浩荡荡地出了都门。

太平公主于车驾出发时才获得报告,匆匆地偕同新婚夫婿赶上送行。

为了赶时间,太平公主的车直闯入队伍,于城外追上了皇后。她命丈夫在车中等待,亲自攀过从车,再登上皇后巨大的凤辇。

当太平公主攀车的时候,婉儿接到报告,走出了前厢。那时,太平公主正好跃登踏板。

“婉儿,为了什么事啊?”

“天后突然下令的——昨天我着人到驸马府,刚巧你们两位去骊山未归。”

“我听到报告赶来的。”太平公主吁了一口气,“前天,我见着皇后,一字也未见提起——”

“嗯,是昨早发生的故事——你进去吧!天后很生气,现在还是如此。”婉儿稍顿,再说,“公主,驸马来了没有?我以为,让驸马见见天后……”

“回到灞桥的时候再说吧!”太平公主说着,匆匆地进入车厢,她一向是骄纵的,但在此时,却很平静与谨严。在车前的侍从厢,低叫:“觐见天后——”

“是阿珠?”武媚娘沉郁地应着,“进来呀——今天,你怎么多礼起来了?”

“婉儿说,天后在生气。”她笑盈盈地进入。

“唔,生气——”武媚娘喟叹着,“我忍受不了,阿珠!”她的感情在一瞬间似乎要泛滥了。但是,她终于在叫出一声之后,强自忍抑了。

“妈——”太平公主是机灵的,看到母后在激动中,就作出依恋的神情,“是父皇——”

“嗯。”她稍微顿歇,沉重地说,“为了太子的事——”

“太子的事,难道父皇帮太子吗?”太平公主又故作讶异的样子。

“是,皇帝认为太子不会谋反,”武媚娘垂下头,一字字地说出,“我回东都去,亲自调查太子的党羽。”

“唔——”太平公主自然明知这是母后陷害太子的,她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。甚至,她还以为这一天来得太迟了。照理,天后早就应该报复了啊!不过,天后不肯提出,她自然佯作不知。

“我已经仁至义尽了——”武媚娘酸辛地说,“明崇俨那件事,你是知道的,那时,我对阿贤恨之入骨……但是,过了不久,我想,阿贤总是我的亲儿子,我不能向亲儿子报复,所以,一年来,我已竭尽所能地容忍,希望改造阿贤,我这样忙,还著了书给他看!”她稍顿,缓缓地接下去,“阿珠,我著的书,你看了?”

“天后,我今天回去就看——”太平公主伸伸舌头。

“你这孩子——”武媚娘摇摇头。

“妈,那些书的名字我全知道的——专门颁赐给太子的是《孝子传》、《少阳政范》,公布的是《列女传》、《臣轨》、《百僚新诫》、《乐书》,公布的四种,我已读完了《列女传》、《乐书》。”太平公主一口气说出,“妈,我没有讲错?”

“阿珠,不论如何,你该多读读书。”

“我一直不懈怠的!只是新婚之后,心野了!”她浅笑着,“我回去和驸马同读母后的书——”

“嗯,驸马的才学如何?”

“和他的外表差不多,应该是上乘的了。”太平公主嫣然一笑,“只是,他可能及不上我!”

武媚娘笑了——驸马薛绍,是长安、洛阳出名的美男子!倘若才分和外表一样,那会是不可多得的啊。

“阿珠,你总是狂了一些。”

“我自以为呀!”她回答,稍顿再转口问,“妈,我向父皇说些什么?”

武媚娘沉吟着,隔了长久,才低声说:

“你回去见一次父皇,随机应变呀!太子在长安——我想,他会到灞桥来送行的,他不会不知道我赴东都。”她稍顿,“阿珠,回头,你看到太子,不必多言!”

“我知道——”太平公主迂滞地回答。

“在太子府邸,查抄到盔甲三百余具,各式武器两千以上,不造反,要这些做什么用呢?”武皇后低喟着,“幸而及时发现啊——薛廷超、高智周、裴炎三人去查出的,到了这一步田地,皇帝还袒护他。”

太平公主明白母后告诉自己这些是有作用的。她点点头,默记住这一切。

灞桥到了,武承嗣已先行抵达,在驿亭内外布置侍从,迎候皇后小歇。

内侍和宫人张起屏风,武皇后更了衣,接见一批前来送行的大吏——其中,吏部侍郎裴行俭和文昌右丞狄仁杰两人,是武皇后近年所特擢的能员,也是特别留他们在长安的。驸马薛绍,也杂在送行者群中。他很特出,身如玉树临风,衣服又极鲜明。武媚娘接见大吏时,薛绍虽然站在后面,但是,她于一瞥之间就看到了。而这一瞥,使得武皇后感慨系之。

她想:阿珠比我幸福!她找到这样一个丈夫,她的人生该是没有可遗憾的了。

当武皇后接见大臣,指示机宜之时,太平公主与婉儿却在屏风之内窃窃私语。婉儿将太子事件的内幕告诉了公主,并且命太平公主于入城时晋见皇帝陈说。

“我知道——”她低应着,再问,“天后的主意——”

“原来,天后主张大义灭亲,后来,天后因皇上的不同意,已退让了,要求废太子为庶人。”婉儿幽微地说,“天后大怒,就是为了皇上完全反对处置太子。”

“太子——”太平公主仰头看望着,“太子没有来!”

婉儿也张望着,稍微顿歇,感慨地说:

“太子过分强硬了,今天这样的场面,无论如何,应该来灞桥的啊!”

“那会使母后的恨意加深。”

“自然。”婉儿低喟着,“公主几时到洛阳?”

“我谒见父皇再定日子,大约不会超过十天八天的!我相信,父皇在最后必然会向母后屈服。”

鼓声响了,乐声也响了。

武承嗣领着近卫骑兵开道——

皇唐留守长安的大臣退守在左边。随行的宫吏则纷纷归入自己的行列,皇室人员则退向右边。

太子还没有来。这使武皇后有失面子的难堪,她咬着牙登上凤辇。

于是,号角吹奏,车驾启程了。

于是,武皇后在车厢中愤懑着。

她的愤懑于出潼关之时消失了——羽林将军程务挺领了十二名侍卫,乘驿骑赶上了车驾。他奏告天后:

“皇上明日发驾赴东都——皇命废太子贤为庶人,从蜀郡安置!”

武皇后又得到了一次胜利。她微笑着向程务挺说:

“辛苦你了,到后队去歇歇吧。”

“天后,”程务挺躬身说,“皇上希望天后缓行,皇上大约能在洛阳近畿赶上会合。”

“嗯。”武媚娘又淡淡地应了一声,转向婉儿,“你安排一下日程,今天提早一个时辰歇。”

于是,皇后的车驾缓缓地在京洛大道上行进,武皇后松弛着,愉快着,不过,她竭力不使人看出自己的心情。甚至,和婉儿在一起之时,她也不暴露自己的轻快。

虽然如此,内心的愉快还是从行动中表现了出来,在得讯的第二天傍晚,车驾驻宿的时候,武皇后在馆驿的周围漫步,居然吟出了一首诗。

于是,皇帝李治赶上了,武媚娘在长安出走时的怒气,已完全消散,她立在大路旁边,迎候圣驾。

可是,李治却不能如她那样地轻松。当他们相见的时候,皇帝发出了悻然的叹息。

武媚娘心知李治对自己的不满,但是,她的目的已经达到,就不想使夫妻之间的关系僵持下去!因此,当皇帝叹气的时候,她却若无其事地问:

“怎样?真生我的气了?”

李治缄默着,此刻,他对媚娘,有一份无法解释的心烦。

“不和我讲话了?”她像年轻时代那样地耸肩伸舌。

“媚娘,你太任性!”李治终于表示了谴责。

“我任性?那是你使我任性的呀!”她嗤地一笑,“是你纵容我任性的呀!”

“媚娘,我不是和你说笑——”皇帝的面色很沉重,“你从长安出走的方式,实在是损害了皇帝的尊严!”

“那么,我请罪——”她仍然是轻松的,“阿治,那总是你迫使我如此的啊!唉,事情已经过去了,皇上,不提它好吗?说起来,我也满肚皮的委屈。”

李治强自忍抑着,以无可奈何的笑作为结束。

当晚,他们在京洛道上最后的一处驿站驻跸。此地,距洛阳城只有二十里了,他们本可以赶在日落之前入城的,但为了要让洛阳的官员们清早来接,就在最后的一个驿站停驻。

武媚娘温婉地侍奉皇帝,似乎,她以温婉来补偿在长安的犷悍。而且,她也竭力冲淡不愉快的往事——在驿馆的晚餐之后,李治照例饮一杯甜酒,武媚娘坐在他的身边,像小户之家的夫妻闲话家常那样娓娓细语:

“阿治,这一路来,我想到许多事——我们之间的事,说起来我是很蠢的,何必要如此怕你呢?我这个皇后,和别人不同,我实在不必怕你的。”她细腻的说下去,“我们两个的结合,比众不同啊!一般,皇后怕皇帝,是怕被废,我可不必担这个心!”

“我一样有权废你!”他笑嘻嘻地接上一句,怨与闷消失了,“我为什么不能废你呢?”

“不是你有权或者无权的问题,我们是从偷情而结合的呀!这样的皇后,怎么可以废呢?”她端起酒杯,凑近皇帝的嘴,让他就自己手中饮酒。

李治有渺渺的感慨,他渐渐地发现,媚娘有一个可怕的灵魂,这是他以前所不曾想到的。虽然如此,他对武媚娘又并无真正的厌恶之心!时间所累积起来的感情以及时间所造成的依赖心理,使他觉得自己是不能缺少武媚娘的。翠微宫的往事虽然已经淡忘了,可是,长期的宫廷生活和责任,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如连环相扣,不能或分。

现在,他虽然有遗憾,但却将遗憾忍隐了。

于是,他们进入了洛阳。

长安的故事,在洛阳城中同样地传说着,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两大集团的人,是很喜欢听帝后不睦的故事的,他们也企图利用帝后之间的矛盾,将如日中天的武皇后排挤掉。可是,李治太惫了,他到东都之后,仅仅上朝一次,那是宣布立英王李哲为太子,并派裴炎、刘景先、郭正一等三人为东宫平章事,刘仁轨为太子少傅。此后,他深居内宫,仍将朝政交付给武皇后。

反对派无法撼动这个有可怕的灵魂的女人。

深秋,洛阳的宫苑中,处处都是黄叶。

大唐皇帝卧病在古老的翠微宫——当年,他的父亲也是在此地养病的,当年,他在此地和青春艳丽的武媚娘发生暧昧。但是,李治在翠微宫并无回忆的闲适,头晕和头痛,使他的右目几乎失明了,再加上风湿痛,右边的肢体运动困难,一日中大半时间,他在呻吟中。而且,他有说不尽的牢骚,当一阵剧痛过后,他会毫无理由地诅咒武媚娘,可是,在不久之后,他又会如孩子呼唤母亲那样地需要她。

这种不寻常的现象,扰乱了武媚娘,她不得不抽出大部分时间来陪伴失了常态的皇帝。而且,她也忧虑着变故,每当皇帝诅咒着的时候,她会心悸。

为了防范不利于自身的意外事件,她将皇帝孤立起来,除了使婉儿长期地留在翠微宫之外,再将来训提升为内常侍,许贵为内谒者监,率领二十四名特选内侍,驻于翠微宫。这样的部署,等于将皇帝禁闭了。倘若皇帝有不利于皇后的旨意,是无法传出宫门的。

虽然有如此布置,武媚娘仍然不放心,她将羽林将军程务挺调到玄武门去,专司守卫宫禁之职。

这是她为皇后以来最劳瘁的时候,几乎是经常地,她和衣睡在病榻旁边。深夜梦回,她揉揉眼,饮一杯茶,再出到用屏风间隔起来的外间,处理公文。

这时候,婉儿就坐在她的对面——

一天,刮着北风的寒夜,武媚娘服侍了皇帝,走出到屏风之外。

“天后——傍晚送入掖庭的奏报中,有一份丧奏!”婉儿站起来,迎候她坐下,再接下去说:“千金公主故世了!”

“啊,是她!”武后一怔,感伤地合上眼睛,“太快了,前几天才听说她病……”

“其实,我们回洛阳的时候,她已经病着了的。只是,千金公主一向不肯认病,又不肯吃药!”

“明早,我下朝后去吊唁——她是我三十年以上的朋友啊!”武媚娘喟叹着,“千金公主享了一生福!”

“大约那个冯小宝是伴着千金公主到死的!”

“什么冯小宝?”武媚娘皱着眉问。

“天后忘记了冯小宝?那回在长安,千金公主告诉过天后的。”婉儿幽秘地一笑。

“啊,是了!”她几乎失笑,“千金公主将这个男人夸奖到了极点——这次我回来,她却没有提起。”

“我猜想,千金公主担心天后要……”

“胡说!”她笑斥着,随即,就改变了口气,“我该见见这个人倒是真的,我不大相信千金公主的话。”

“我想,天后明天去吊唁,可能会看到他的。”婉儿对冯小宝的兴致很高。

于是,在寒风夜里,她们细细地议论着男子,在这一方面,武媚娘是曾经沧海的,婉儿却是幻想的,但是,幻想的反而激荡了曾经沧海的,武媚娘的意念浮动着,将案前文件一推——

“今儿不做事了。”

于是,她们两个相对一笑。

第二天早朝之后,天后御驾往唁千金公主之丧。

太平公主一早就在了,她将母后迎入灵后面的起居间,接受皇族中诸妇人的朝觐。之后,她悄悄地向母后说:

“千金公主的冯小宝也在,母后看到了吗?”

“还没有见过哩,那人如何?”武媚娘随口说。可是,在出口之后,却后悔了,在女儿的面前如此表示,总是不适宜的啊。

“我着他晋见天后。”太平公主放肆惯了。说着,也不待母后的回音,就急促地走了出去。

不久,一名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随着太平公主进入,他的外形与“小宝”这个名字很不相称,他高大健壮,有挺直的、突厥人式的鼻梁,浓眉、阔嘴、有个性的下巴,以及生得很紧贴的大耳朵。

他凝重而稳健地进来,行礼时候,舒徐平正,举手投足之间,就可以看出他是有修养的。

武媚娘在一瞥之间就生出爱慕。也在一瞥之间,她肯定地认为千金公主的夸奖是实在的。她虽然并不熟悉市井的情形,可是,她愿意相信,在洛阳城内找不到第二个这样俊拔的男子。于是,她温和地问:

“你有职位吗?”

“过去有——”冯小宝徐徐地回答,“过去,有军职,在大都护府任正七品参军事。”

“那么,你读过书的了?”

“是,臣曾从御史鱼承晔学法制,从舍人贾大隐学文章——”冯小宝恭敬地,但也带些傲气地回奏。

武皇后忍俊不禁了,脱口问:

“是千金公主让你就学的?”她稍顿,再接下去,“我为你另外找个老师吧,鱼承晔不通法制,贾大隐的文章也不大高明!为学,应该找第一流的人教导。”

“天后的恩典。”冯小宝再行了一个礼。

“天后,我带他出去。”太平公主在旁边躬身说。等天后表示了同意,她就引冯小宝走出。可是,她并未向外,折而南行,进入一列小巧的屋子。

“公主——”冯小宝看看左右,似乎有些局促……

太平公主却不理会,伸手摸他的面颊,悠悠地说:“小宝,你有造化啦,看情形,天后对你是有好感的!”

他不知如何回答——夹处在女儿与母亲中间,是难以表示的啊。而太平公主,并不要他有表示——此刻,她享受着触觉的舒适;她的手掌,摩挲着他的面颊,以及结实的胸膛,她在激动中,终于渐渐地挨上去,面颊贴着他……

“公主,天后尚未走——”冯小宝惴惴然说。

“怕什么!”太平公主恣放地吻了他。

“公主……”

“晚上,住在此地——”

“驸马会……”

她将他的嘴掩住了,佯嗔着斥责:

“这时候,还提驸马,多扫兴!你去吧——晚上见!”

太平公主走在母亲的前面!她从长安到洛阳,在千金公主那儿接交上这位男人。当千金公主老病侵褥,呻吟床笫的时候,太平公主背着她英俊的丈夫,和冯小宝幽会。她没有将这项私人行为奏告母后,也不曾与婉儿作嫟语。公主们的男女关系是毋需保密的,但是与冯小宝的关系则是例外。她知道母后对冯小宝的向往……

千金公主的死,在武媚娘心灵中不曾留下应有的分量,那是由于冯小宝的缘故!她回入内宫,就与婉儿讨论着这个男子。她笑说:

“我是不喜欢得遗产的,可是,这一回却要了——千金公主的遗产!”

“天后,怎样安排?”婉儿幽秘地微笑着。

“这个……”武媚娘沉吟着,“不必急!他和明崇俨不同,他——我想长期的!”

“天后,”婉儿似乎有着惊异,在宫廷中的女人,豢养外欢,竟作长期打算,那是荒谬的啊!她不方便直率地向皇后指明,只以声调来促起对方的注意,“这样,得从长计议了。”

武媚娘自然懂得她的意思,淡淡地一笑。

“你不必担心,现在的情形与过去不同了,翠微宫,北门,都在我们掌握之中,外面有来俊臣这一班人,即使风声走漏,人们又能将我怎样?”

“那自然,不过,能够谨慎一点,总是好的。”

“所以,我说并不着急啊!”她舒了一口气,“不过,有一个问题,倒是值得推考的——我看,冯小宝出身寒微,我弄一个男人,如果他出身是后母寒族,那就会惹人议论了。”武媚娘低喟着,“人事,不论公私大小,都会有问题。”

“天后,请恕我无礼——在过去,你一直不注重人的家世,这一回,怎么却重视冯小宝的出身了?”

“我不知道!”她坦率地说,“也许,我想将他作为长期的,便有计较心了,婉儿——”她思索着,“就在这几天,越快越好,我要仔细看他一次,你替我安排!”

这是矛盾的心理状态下的要求。

对于婉儿,这也是一个难题目;可是,婉儿却胸有成竹,她不动声色地承担了这一个使命,而且在五天之后就完成了任务:她请天后驾幸太平公主府邸。

帝后临幸外宅,是有规定的,即使临时行动,也必须要有一个理由,但是,婉儿并未提及理由,武媚娘也立刻体会到这是为了什么。

在洛水之湄,在太平公主的邸宅中,大唐的天后,第二次见到了洛阳的名男人冯小宝。

——这是一个奇异的幽会环境,门外,由右翊中郎将领了六百多名骑兵警戒着;主要的道路上,有着由侯思止亲自指挥的一百名特殊卫士担任戒备。至于邸门之内,由羽郎守前后门户,由一名宫闱局丞率了四十名内侍看守内外,其余,随行的尚有内侍十二名,宫女十二名。

——这是皇后銮驾出宫必需的仪仗。

而武媚娘,就率领这大群人从事幽会。

太平公主在迎迓母后之后,就退入别院了,至于驸马,这天约了武氏兄弟到郊外出猎。

冯小宝在南轩侍候着大唐的皇后。

一个时辰过去了——又一个时辰过去了。

太平公主悄悄地寻着了婉儿,以手势相询问。

“毫无声息!”婉儿悄声回答。

太平公主耸耸肩,挨近了婉儿,低说:

“时间太久了,母后应该回銮。”

“没奈何——”婉儿轻俏地接口,“年纪大的女人,多数是流连光景的,天后也不能例外。”

“看来,你懂的也不少哩!”太平公主微诮着,“婉儿,有机会,你溜出来,我一样替你安排——”

“你是说为我安排冯小宝吗?不!”她低喟,“我没有这个胆子,冯小宝,是天后的禁脔哪,我不想死!”

太平公主一笑,轻轻地在婉儿的额上戳了一下。

“如果你是男人,一定能当上宰相——瞧你这一副谨慎的样儿!”

“唉!公主,我的身分和你不同呀!我不谨慎,还能活到今天吗?公主,你或者能体会到,在一个慵懦的主人身边做事容易讨好,在一个天才的身边,却很难做得周全,天后是天才啊!”

“婉儿,你得让我的天才母后回去了呀。”

“哦!”她稍微犹豫,慢吞吞地说,“我进去看看。”

当婉儿进内探询天后动向的时候,两名内侍与来俊臣匆匆地到来了,他们直入二门,急促地请求进谒报事。

太平公主心惊着,急忙出外厅——

“公主——”来俊臣上前行礼,抑低声说下去,“请天后从速回宫,皇上的病势有变!”

“哦!”太平公主心慌着,连忙说,“母后喝了两杯酒,在我房中休息,我去奏报。父皇的情形到底如何?”

来俊臣一指随同到来的两名内侍。

“他们两人奉来训之命,赶到此地来的!”

“奏公主,皇上有一度昏厥,我们出翠微宫的时候,已经醒了过来。不过,皇上很惫,眼睛像是完全看不到东西,讲话的声音也混乱不清。”一名内侍躬着身向公主陈述。

“我立刻去禀奏母后!”她说着,就转身向内走,同时吩咐内值的侍者传命备驾。

大唐皇朝第三代的皇帝李治,走完了生命的历程,长期病痛使他的身体组织逐个破碎与趋向死亡。他只有五十六岁,但是,身体各部分的组织,却像七十老翁,到处都呈现着衰朽的现象。

头晕与神经性的风湿痛,使他晕厥已不只一次了,这回,晕厥的时间比往常的长,醒后的精神状态,也比过去任何一次都来得坏。

生命,好像是一盏油灯,如今油尽灯枯,残焰摇晃,随时都可能灭熄。

武媚娘回到翠微宫的时候,誉满长安的御医张文仲、秦鸣鹤两人正在门外议论治疗。掖庭令站在他们两人身后,显然地在焦躁中。他们看到皇后进来,匆匆转身行礼,但是,武皇后好像没有看到,急步进入了内室。不久,婉儿自内间走出,召掖庭令及两位医士。

病榻上的皇帝呼吸重而浊,眼睛的周围都呈现浮肿。嘴角,有痉挛性的抽动。

奚官局丞跪着,用帛帚醮了药水,敷涂在皇帝肿大的脚背上。

“你们看了怎样?”武媚娘双眉深锁,“要想办法急救啊!”

“奏天后,”张文仲低沉地说,“皇上肝风上逆,只能用针砭。”

“针砭?”武媚娘摇头,“这怎么可以?皇上圣体受针砭苦痛——不行,你们再想想其他的方法。”

“啊——”病榻上的皇帝忽然发出吼叫,“针砭,行!”

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武皇后深奥的内心都起了震动,她进来之后,曾经叫唤过皇帝,毫无反应,她以为皇帝已失掉了听与说的能力,怎料,皇帝竟能听能说,她联想到皇帝可能故意如此。

这样,她立刻谨慎起来,而且开始装腔作势。

掖庭令、奚官局丞,监视两名御医用针。

张文仲在皇帝身上刺了八九针,还不见有反应,他绝望地看了秦鸣鹤一眼。

“右太阳穴——”秦鸣鹤低沉地说出。

这是针砭治疗中的重着,倘若这一针不奏效,那么,针砭治疗方法就无济于事了。

张文仲看了武皇后一眼,不敢立刻动手。

“你用针,小心啊——”武媚娘的声音提得很高,那是她故意说给皇帝听的。

于是,奚官局丞和秦鸣鹤同时伸手,按住了皇帝的头颅和肩膀。

于是,金针刺入右太阳穴!

皇帝的身体骤然跳动了一下,不久,额上沁出汗珠,张文仲就势拔出了针,吁着气说:

“这一针见效了!”

“皇上!”武媚娘凑近去,低叫了一声。

病榻上的皇帝舒了一口长气,稍后,低弱地说:

“好些——好些。”

“皇上!”武媚娘故意作出轻松与快慰的神气叫着。

“好些——”

“噢,谢谢你们两位——真是神术!婉儿,快来,帮我去搬彩缎,赏赐两位大夫。”她说着,匆匆地向左首的门户走去。在转入另室之后,就站住了,向随来的婉儿低说:“你设法去探问,当我们不在之时,皇帝讲过些什么?我发现,皇帝对我似乎有着恨意。”

婉儿沉重地点点头,刚才那一幕,她看得很清楚。她自然也可从而体会出皇帝对皇后存有憎恶。一个人的感情,在平时是有若干忍隐着的,到了将死,就会暴露。平常人的感情暴露,只为着发泄,而皇帝即使在垂死之时,也能够做出可怕的事情来。因此,婉儿感到沉重,折向左首三间,与来训密谈。

武媚娘亲自捧了彩缎,赏赐给两名御医。她让人看出自己的紧张和欢欣——因皇帝的病势转好而激动。

于是,医事人员暂时退出。

“天后,大臣在外面候安——”掖庭令匆匆地奏告。

武媚娘瞥了皇帝一眼,朗声说:

“再等一下吧,让皇上透一口气,大臣进来,总是要应付一下的,我不想皇上此时耗精神。”

在生死边缘上的大唐皇帝,此时似是厌恶皇后的声音,他冷酷地哼着。

“阿治,”她转向皇帝,又伸手轻轻地摩挲皇帝的面颊,“好些了?”

皇帝浮肿的眼皮抬了一下,忽然,乖戾地出口:

“你手上有血!”

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,使武皇后的心房剧烈地收缩,可是,旁边的侍从人员,却完全不懂得这一句话的意义。

“阿弘的血……”皇帝重浊地吐出。

——故太子李弘,在合璧宫夜宴归去暴卒的,从来无人疑心及于武皇后杀子,媚娘本身,也久已淡忘了这件曾经使她痛苦过的往事。可是,临终的皇帝忽然提到往事,而且是那样深刻地、狠毒地提出。

她体会到了自己处境的凶险了。她想:“我在最后关头栽倒了!”虽然在恐慌悚惶中,她仍然神色不变,并且作出完全不懂的神气问:

“陛下,你梦见什么吗?”

皇帝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,没有再开口。

阴沉的缄默梗阻在他们之间。

武皇后凝看着皇帝的面色逐渐地转变,由红泛白,又由白泛青,渐渐地,一种晦暗的灰色笼罩着他。

她想:“看这情形,他不可能再挨两个时辰。”

于是,她守在旁边。

一个时辰之后,皇帝自一次昏睡中醒来,武皇后传命,召大臣入觐问安。

于是,太子李哲、豫王李旦、太平公主李珠,先行入觐,侍立于榻右。接着,皇唐的大臣由刘仁轨率领,跟着是裴炎、刘景光、郭正一、魏玄同、岑长倩、刘袆之等一行,在病榻之前朝拜了,侍立于正面。这时,皇族中诸王,由韩王李元嘉和霍王李元轨先行,进入问疾,行礼之后,立于榻左。

李治已不能顺遂地言语了,针砭之术,只救了他一时,使他残剩的生命力在一时之间集中,过后,就涣散了。

现在,他的嘴唇蠕动着,呆滞的眼睛看着太子——

于是,武皇后凑近去——倾听。

于是,在一个短暂的时间之后,武皇后低沉地转述皇命:

“太子嗣位,军国要政,应兼取天后进止——诸卿悉心辅佐,无负朕意。”

“万岁——”太子及诸王大臣都跪下来。

“太子,”武皇后指着榻前一方地,“你过这边来——”

武皇后使太子握住皇帝的手。

御医不断地试着皇帝的脉搏和呼吸。

终于,大唐第三世的皇帝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路程,在迷糊中逝世了。

“皇上驾崩——”内侍们逐个传报丧音。

丧钟响着,百官在麟德殿侍候着。

丧钟响着,武皇后在更衣室内与婉儿私语——她得知当自己不在之时,皇帝曾经发出诅咒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