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毀

原毁朗读

  古之君子,其責己也重以周,其待人也輕以約。重以周,故不怠;輕以約,故人樂為善。

  聞古之人有舜者,其為人也,仁義人也。求其所以為舜者,責于己曰:“彼,人也;予,人也。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!”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舜者,就其如舜者。聞古之人有周公者,其為人也,多才與藝人也。求其所以為周公者,責于己曰:“彼,人也;予,人也。彼能是,而我乃不能是!”早夜以思,去其不如周公者,就其如周公者。舜,大聖人也,後世無及焉;周公,大聖人也,後世無及焉。是人也,乃曰:“不如舜,不如周公,吾之病也。”是不亦責于身者重以周乎!其于人也,曰:“彼人也,能有是,是足為良人矣;能善是,是足為藝人矣。”取其一,不責其二;即其新,不究其舊: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。一善易修也,一藝易能也,其于人也,乃曰:“能有是,是亦足矣。”曰:“能善是,是亦足矣。”不亦待于人者輕以約乎?

  今之君子則不然。其責人也詳,其待己也廉。詳,故人難于為善;廉,故自取也少。己未有善,曰:“我善是,是亦足矣。”己未有能,曰:“我能是,是亦足矣。”外以欺于人,内以欺于心,未少有得而止矣,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?

  其于人也,曰:“彼雖能是,其人不足稱也;彼雖善是,其用不足稱也。”舉其一,不計其十;究其舊,不圖其新: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。是不亦責于人者已詳乎?

  夫是之謂不以衆人待其身,而以聖人望于人,吾未見其尊己也。

  雖然,為是者,有本有原,怠與忌之謂也。怠者不能修,而忌者畏人修。吾嘗試之矣,嘗試語于衆曰:“某良士,某良士。”其應者,必其人之與也;不然,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;不然,則其畏也。不若是,強者必怒于言,懦者必怒于色矣。又嘗語于衆曰:“某非良士,某非良士。”其不應者,必其人之與也,不然,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,不然,則其畏也。不若是,強者必說于言,懦者必說于色矣。

  是故事修而謗興,德高而毀來。嗚呼!士之處此世,而望名譽之光,道德之行,難已!

  将有作于上者,得吾說而存之,其國家可幾而理欤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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譯文一

  古代的君子,他要求自己嚴格而周密,他要求别人寬容而簡約。嚴格而周密,所以不懈怠地進行道德修養;寬容而簡約,所以人們樂于做好事。

  聽說古人中有個叫舜的,他的為人,是個仁義的人;尋求舜所以成為舜的道理,君子對自己要求說:“他,是人,我,也是人;他能這樣,而我卻不能這樣!”早晨晚上都在思考,去掉那些不如舜的地方,仿效那些與舜相同的地方。聽說古人中有個叫周公的,他的為人,是個多才多藝的人;尋求周公所以為周公的道理,對自己要求:“他,是人,我也是人;他能夠這樣,而我卻不能這樣!”早晨晚上都在思考,去掉那些不如周公的地方,仿效那些像周公的地方。

  舜,是大聖人,後世沒有人能趕上他的。周公,是大聖人,後世(也)沒有人能趕上他的;這人就說:“不如舜,不如周公,這是我的缺點。”這不就是對自己要求嚴格而全面嗎?

  他對别人呢,就說:“那個人,能有這些優點,這就夠得上一個善良的人了;能擅長這些事,這就夠得上一個有才藝的人了。”肯定他一個方面,而不苛求他别的方面;就他的現在表現看,不追究他的過去,提心吊膽地隻怕那個人得不到做好事的益處。一件好事容易做到,一種技藝容易學會,(但)他對别人,卻說:“能有這些,這就夠了。”(又)說:“能擅長這些,這就夠了。”(這)不就是要求别人寬而少嗎?

  現在的君子卻不是這樣,他要求别人全面,要求自己卻很少。(對人要求)全面了,所以人們很難做好事;(對自己要求)少,所以自己的收獲就少。自己沒有什麼優點,(卻)說:“我有這點優點,這也就夠了。”自己沒有什麼才能,(卻)說:“我有這點技能,這也就夠了。”對外欺騙别人,對内欺騙自己的良心,還沒有一點收獲就停止了,不也是要求自己的太少了嗎?

  他對别人,(就)說:“他雖然才能這樣,(但)他的為人不值得稱贊。他雖然擅長這些,(但)他的本領不值得稱贊。”舉出他的一點(進行批評),不考慮他其餘的十點(怎樣),追究他過去(的錯誤),不考慮他的現在表現,提心吊膽地隻怕他人有了名望,這不也是要求别人太全面了嗎?

  這就叫做不用一般人的标準要求自己,卻用聖人那樣高的标準要求别人,我看不出他是在尊重自己。

  雖然如此,這樣做的人有他的思想根源,那就是懶惰和嫉妒。懶惰的人不能修養品行,而嫉妒别人的人害怕别人進步。我不止一次的試驗過,曾經試着對衆人說:“某某是個好人,某某是個好人。”那些附和的人,一定是那個人的朋友;要不,就是他不接近的人,不同他有利害關系的人;要不,就是害怕他的人。如果不是這樣,強硬的人一定毫不客氣地說出反對的話,懦弱的人一定會從臉上表露出反對的顔色。又曾經對衆人說:“某某不是好人,某某不是好人。”那些不附和的人,一定是那人的朋友;要不,就是他不接近的人,不和他有利害關系的人;要不,就是害怕他的人。如果不是這樣,強硬的人一定會高興地說出表示贊成的話,懦弱的人一定會從臉上表露出高興的顔色。所以,事情辦好了,诽謗也就跟着來了,聲望提高了,誣蔑也随着來了。唉!讀書人處在這個世上,希望名譽昭著,道德暢行,真難了。

  身居高位而将要有作為的人,如果得到我所說的這些道理而牢記住它,大概他的國家差不多就可以治理好了吧。

譯文二

  古時候的君子,他要求自己嚴格而全面,他對待别人寬容又簡約。嚴格而全面,所以不怠惰;寬容又簡約,所以人家都樂意做好事。聽說古代的聖人舜,他的做人,是個仁義的人。探究舜所以成為聖人的道理,就責備自己說:“他是個人,我也是個人,他能這樣,我卻不能這樣!”早晚都在思考,改掉那不如舜的行為,去做那符合舜的。聽說古代的聖人周公,他的做人,是個多才多藝的人。探究他所以成為聖人的道理,就責備自己說:“他是個人,我也是個人,他能這樣,我卻不能這樣!”早晚都在思考,改掉那不如周公的,去做那符合周公的。舜,是大聖人,後代沒有能及得上他的,周公,是大聖人,後代沒有能及得上他的;這些人卻說:“及不上舜,及不上周公,是我的缺點。”這不就是要求自身嚴格而且全面嗎?他對待别人,說道:“那個人啊,能有這點,這就夠得上是良善的人了;能擅長這個,就算得上是有才能的人了。”肯定他一個方面,而不苛求他别的方面,論他的今天的表現,而不計較他的過去,小心謹慎地隻恐怕别人得不到做好事應得的表揚。一件好事是容易做到的,一種技能是容易學得的,他對待别人,卻說:“能有這樣,這就夠了。”又說:“能擅長這個,這就夠了。”豈不是要求别人寬容又簡少嗎?

  現在的君子可不同,他責備别人周詳,他要求自己簡少。周詳,所以人家難以做好事;簡少,所以自己進步就少。自己沒有什麼優點,說:“我有這優點,這夠就了。”自己沒有什麼才能,說:“我有這本領,這就夠了。”對外欺騙别人,對己欺騙良心,還沒有多少收獲就止步不前,豈不是要求自身太少了嗎?他們要求别人,說:“他雖然能做這個,但他的人品不值得贊美,他雖然擅長這個,但他的才用不值得稱道。”舉出他一方面的欠缺不考慮他多方面的長處,隻追究他的既往,不考慮他的今天,心中惶惶不安隻怕别人有好的名聲。豈不是責求别人太周全了嗎?這就叫不用常人的标準要求自身,卻用聖人的标準希望别人,我看不出他是尊重自己的啊!

  盡管如此,這樣做是有他的根源的,就是所謂怠惰和忌妒啊。怠惰的人不能自我修養,而忌妒的人害怕别人修身。我不止一次地試驗過,曾經對大家說:“某人是賢良的人,某人是賢良的人。”那随聲附和的,一定是他的同夥;否則就是和他疏遠沒有相同利害的人;否則,就是怕他的人。不然的話,強橫的定會厲聲反對,軟弱的定會滿臉不高興。我又曾經試着對大家說:“某人不是賢良的人,某人不是賢良的人。”那不随聲附和的人,一定是他的同夥;否則,就是和他疏遠沒有相同利害的;否則就是怕他的人。不這樣的話,強橫的定會連聲贊同,軟弱的定會喜形于色。因此,事業成功诽謗便随之産生;德望高了惡言就接踵而來。唉!讀書人生活在當今世界上,而希求名譽的光大、德行的推廣、難極了!

  在位的人想有所作為,聽取我的說法記在心中,那國家差不多可以治理好了。

注釋

(1)君子:指舊時貴族階級士大夫。

(2)責:要求。

(3)彼:指舜。予:同“餘”,我。

(4)去:離開,抛棄。就:走向,擇取。

(5)是人:指上古之君子。

(6)良人:善良的人。藝人:有才藝的人。

(7)詳:周備,全面。廉:狹窄,範圍小。

(8)少:稍微。

(9)已:太。

(10)用:作用,指才能。

(11)聞:名聲,聲望。

(12)衆人:一般人。望:期待,要求。

(13)雖然:雖然這樣。

(14)嘗:曾經。

(15)語:告訴。

(16)應:響應,附和。與:黨與,朋友。

(17)畏:畏懼。指害怕他的人。

(18)修:善,美好。

(19)光:光大,昭著。

(20)有作于上:在上位有所作為。存:記住。幾:庶幾,差不多。理:治理。

(21)重以周:嚴格而且全面。重:嚴格。以:連詞。

(22)輕以約:寬容而簡少。

(23)古之君子,其責己也重以周,其待人也輕以約:出自《論語·衛靈公》:“躬自厚而薄責于人。“